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產婆淑芬經常納悶,為何自己對女孩這麼執著?她生了兩胎都是男孩,皮得要死,她常跟人說恨不得送給別人養,而且絕不後悔,要的人快注文。但她對女孩卻不同,她對二叔、三叔的女兒百般溺愛,對毫不相干的人家的女孩也是有說有笑,疼入心底。她總是打趣說,自己上輩子一定是個好色的員外,妻妾成群,而且見一個愛一個,惹得眾人爭風吃醋,還有人為她上吊投井,罪孽實在深重,死後只得墮為女兒身,忍受各種折磨。
這當然是玩笑話。真要探究原因,或者要從她五歲那年說起。
那年三嬸生第一胎,沒膦脬的,三斤七兩重,眉清目秀,鼻子頗為高挺,耳垂肥厚多肉,右耳有兩顆黑痣,長得十分貴氣。但產婆卻當場就勸三嬸把孩子送人,也早已幫忙打聽了願意收養的人家,三嬸哭得呼天搶地,緊抱著孩子不肯放手,那時淑芬尚不懂事,只覺得三嬸很可憐,對大人的袖手旁觀則感到惱怒。她在那個似懂非懂的年紀,竟然硬是記住領養人家約定來抱孩子的日子,便打定主意要將這女嬰藏起來。她總是三不五時來逗弄這孩子,對這小堂妹特別有感情,童言童語逗得小娃咯咯大笑,小娃的母親也跟著一掃連日陰霾。直到那個特別的日子來臨,淑芬趁著大人們都出了門、各自忙手邊的事,邊溜到三嬸的房裡找小寶寶戲耍,「阿嬸,我抱嬰仔去玩喔!」三嬸愣了一下,似乎懂得她的心思,卻又不太確定,便由著她去,這一去,一大一小兩個小孩,卻耗到天色暗了才回家,來領養孩子的人家撲了個空,自討沒趣地回去,家人忙著跟對方賠不是,得知是淑芬搞的鬼,咒罵聲連連,直說淑芬回來一定要給她一個教訓。令人吃驚的是,淑芬竟然有本事應付這嬰兒,她知道鄰村哪幾個玩伴的母親有奶,知道哪些人家特別歡迎孩子,一日下來,跑遍幾個山頭,自己玩個痛快,小寶寶也沒讓餓著,還有大人幫忙照看,倒也順順利利地耗了一整天,回家後,本以為少不了一頓毒打,但出乎意料的,母親只罵了兩句,卻未曾出手。淑芬更打定主意要全心護住這個孩子,絕不讓她被人抱走。
但事情還沒完,又到對方來抱孩子的日子,這回卻換三嬸主動出擊,她一早餵完了奶,便喚淑芬來,悄悄告訴她,今天可以帶小表妹出門,因為她有事要忙,說完還眨了眨左眼,扮了個鬼臉,淑芬馬上知道是怎麼一回事,連忙點頭,開心不已,她抱著孩子便從後門溜出,如法泡製上回的行程,再度完成任務。領養的人家連著兩次抱不到孩子,還道這家人反悔卻不便說,也就識趣地打退堂鼓,淑芬任務圓滿達成,心中十分歡喜,父親知道內情,覺得自己的女兒幹了一件了不起的事,連著幾日總是對著她又抱又親,親得她滿臉的口水,母親則連珠炮似地痛罵,覺得她為家裡惹了麻煩事,卻依舊未對她動手,這一連串責罵倒像是在作戲給別人看。
淑芬卻不知這件事背後的一些曲折。淑芬的父親在家排行老大,二叔、三叔是一對雙胞胎兄弟,長的神似的兩人總是形影不離,十五歲那年,兄弟倆同赴大坪學作木,還未出師,隔年便娶了一對姊妹花回家,二嬸連生了三個孩子,三嬸卻一直未有音訊,原因無他,三叔自幼患哮喘,幾度病危,從鬼門關被救回來,卻化為久咳之病,變成藥罐子,雖能幹些粗活,身子骨卻不夠硬朗,底子不行,小毛病不斷,連房中之事都只能勉為其難,雖然遍訪偏方,卻始終求子不得。其實淑芬的父母也晚生,婚後六年才生下她,主要是兩人結婚不久,家中便出事,阿公阿嬤雙雙失蹤,阿枝、阿珠得兄代父職、嫂帶母職,照顧七個兄弟姊妹,阿珠鎮日操勞,連續小產,直到第五年才懷上,喜出望外,然而待淑芬出世,老三這房卻依舊靜悄悄。
多年以後,三嬸終於懷孕,家人卻聽到老二、老三這對兄弟在爭吵,老三說:「孩子是誰的,你很清楚。」老二說:「我只是跟你道喜,你何必說這種話?」老三說:「你不必挖苦我,我忍很久了。」老二說:「你話不要亂說,講話要有斬節。」雙方都很克制,聽到的人都知道必有隱情,但這種事誰敢問?就算最後孩子生下來,同樣都姓鄭,兄弟間難免有芥蒂,兄弟失和,家就不圓滿,家和萬事興,家不和,就什麼都別說了,家裡人只敢把這事放在心上,沒人敢說出來。所幸,孩子生下,是個女的,產婆勸送,似乎為這件事情解了套,沒想到最終卻被淑芬這多事的孩子給破了局。這事,三嬸感念在心,二嬸卻始終不吭氣,二叔雖不明說,心情卻人人看得出來,好似自己又當了父親,整天吹著口哨,眉飛色舞,三叔則始終一付陰沉沉的樣子。
嚴格說來,這雖然是淑芬對女嬰執著的開始,卻還沒到讓她瘋狂的地步,當時她還不知道自己這輩子終會走上產婆這條路,直到十三歲那年,她第一次跟著阿撿嬸出任務,三月天,天空下著毛毛細雨,淑芬袖手旁觀,看著阿撿嬸漫不經心地處理著一切,其實產婦有些失血過多,阿撿嬸分別在她的鼠蹊處綁上了布條止血,口中念著咒語,粗糙的雙手不時伸進產道翻弄著嬰兒頭顱的位置,耗了半天,孩子終於娩出,兩斤四兩重,沒膦脬的,淑芬跟著鬆了一口氣,原以為可以跟著這家人分享新生命降臨的喜悅,阿撿嬸卻劈頭就說,「這個查某囡仔將來會剋死父母,掃帚星,真夭壽,害我武了半了,快送人吧,柑腳閹雞姓簡的那家在說欠一個查某囝,明天我就去跟他們說,這樣這個囡仔才會好命,對老父老母也好,真正掃帚星,要死了。」這話說得有些意氣用事,彷彿接生過程不順利,都是這孩子的錯,所以一定得送走才行,一定要給這孩子一個教訓。但阿撿嬸話還沒說完,孩子的母親便嚎啕大哭,哭得呼天搶地,阿撿嬸不為所動,只幫孩子做了簡單的護理,全身抹了油,穿上嬰兒的衣衫,包了厚厚的棉布,順手便交給淑芬,叮囑她不要給女人抱去了,免得到時要送也送不走,交代時顯得格外無情,倒似在接生小豬一般,豬仔要送誰,都不干人的事,淑芬感到萬分嫌惡。此時門外的男人及老人家陸續進到房裡來,見氣氛不對,也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,待要從淑芬手中抱走孩子,淑芬卻不知是哪根筋不對,也許一時憤慨,也許是對女人的同情,說什麼也不肯讓人接手,一群人僵持不下,房子裡鬧哄哄亂成一團,待淑芬手腳俐落的閃過眾人,將孩子交給女人,場面更是完全失控,女人死命抱著自己懷胎十月、與死神搏鬥才生下的心肝寶貝,哭得一發不可收拾,淑芬跟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,守在女人身邊,就是不准任何人靠近一步。直到阿撿嬸欺上前去,賞了她一巴掌,淑芬呆立在原處,女人止住哭聲,場面才暫告平和。房裡寂靜無聲,靜得有些詭異,阿撿嬸好整以暇將孩子接過手來,再交給這戶人家的老人,叮囑三天內不能碰水,臍帶別被老鼠叼走,沒有任何道歉,也沒有任何訓斥,牽著淑芬的手,師徒兩人頭也不回地走出門外。
往後實習的日子,淑芬一再跟阿撿嬸冷戰,她說什麼,她便做什麼,也不和她作對,也不多說話,但阿撿嬸在半年內,至少又勸人送走了三十多個女孩,淑芬卻一點都幫不上忙。她心想,反正自己一點都不想做這工作,要不是母親說的,一個女孩子,能幫人接生一次,那是巧合,能幫人接生兩次,那就是天公伯要她走這條路了,因此逼她跟著當學徒,她才勉為其難,沒想到一切都跟她想的不一樣,甚至得昧著良心做自己不想做的事。就混吧,能撐多久她不知道,就跟著學學看看吧,做不來,那也是勉強不了的事,那就且戰且走。反正女孩子家最終就是找個人嫁了,她沒指望自己這輩子會是個稱職的產婆。
然而,對於勸人送走女孩這件事,淑芬的心裡沒有任何懷疑,沒有任何模糊地帶,那絕對是錯的事!天下事有什麼比骨肉分離還慘的呢?逼不得已而分離那是一回事,可以不離而被人強行拆散,那是大逆不道的事,對淑芬何言,阿撿嬸的勸離,就是強行拆散,更何況是在母子初次見面、女人最為脆弱的時刻,殘忍之事,莫此為甚。她心想,自己早該在第一次出任務之後,就退出這個行業,自己的個性,不可能容許這樣的事在眼前一再發生,她卻選擇留下。這個決定其實也教她自己吃驚,她從來都是衝動行事,做事情不動腦筋,更何況在大庭廣眾下被羞辱之後,卻仍決定留下來。
直到某次接生完成,途中,師徒倆照例一句話都沒說,阿撿嬸卻不知是過度勞累還是年老力衰,竟摔了個大跟頭,跌得滿身是泥,所幸並未傷及筋骨,淑芬扶她起身,一路照護她回到家清洗、敷藥、更衣、入睡為止,過程間卻想通了一些事。她心想,此刻她才十三歲,阿撿嬸六十多歲,她的日子還長,阿撿嬸卻來日無多,她快則三年出師,接下來便是自己的天下,忍個三年,便能救更多的孩子及破碎的家庭,如果她的手腳夠快,接生的孩子比阿撿嬸還多,比其他產婆還多,她就可以救更多女孩。為了這個偉大的使命,她當然要忍。某日終於想通這些事,重重拍了自己的大腿,便帶著笑容滿足睡去。
但她畢竟是個性情中人,每次一有女孩被送走,她都痛哭流涕,哭得比產婦還要慘,哭到阿撿嬸瞪了她好幾眼,最後必須以惡毒的語言訓斥她,才能收拾殘局。她不明白自己對女孩的執著來自何處?卻知道不這麼做,她每一次接生都不會開心,她不想要每次接生一個孩子都要提心吊膽,都要等著產婦哭得呼天搶地,都要迎接一個破碎的家庭。都說生孩子是喜事,沒道理只有生男孩才是喜事,她要每個女孩都像她一樣,是被自己父親捧在手心上的珠寶,是可以跟母親拌嘴吵鬧的柴耙,也不要一出生的孩子就像個被拋棄的孤兒一樣,被丟到毫無淵源的家庭,最後淪落未可知的悲慘命運。
不過,最後真正促使她開始行動的,卻還是二叔、三叔這對兄弟。自從三嬸生了女兒不久,兄弟兩依舊一同上工,到大戶人家裝潢,為大小廟宇修繕,默契依舊,他們是雙溪、九份小有名氣的木匠,兄弟同心,其力斷金,彷彿這事在兄弟之間並未產生任何嫌隙。三年後,三嬸又再懷上,家中的氣氛又變得十分詭異。這時淑芬已經開始正式為人接生,也懂事許多了,也知道這對雙胞胎叔叔之間的心結,她卻更同情三嬸的處境,她特別擔心這個孩子又會被送走。她留心三嬸的產期,打算由自己親自接生,果然是個女孩,兩斤六兩重,沒膦脬的,她的心差點沒跳出來,卻慶幸沒有其他產婆來說三道四、仲介送人,善哉善哉,沒想到一個月後,她去為人接生,耗了三日之久,心裡一直掛念著那女娃,回到家時,卻見二叔、三叔在前院扭打成一團,才得知女娃已經送人,淑芬差點氣炸,然而看著兩位長輩大打出手,她也不禁傻眼。二叔本就壯碩,始終占上風,出拳毫不手軟,三叔也不干示弱,死命反撲,兩人都掛了彩,過程中三叔雖不斷咳嗽,兩人卻依舊死纏爛打,完全沒有罷手的意思。沒人上前勸阻,沒人主持公道,這是兩個男人之間的事,也是兩兄弟之間的事,誰也不想蹚這趟渾水。淑芬去見三嬸,見她懷抱著另一個大孩子哄著她睡,冷靜得出奇,彷彿外面的爭吵都不干她的事,由他們去吧,孩子要送人就送人吧,孩子是誰的就是誰的吧,誰有本事誰就送人,誰有本事誰就留下,反正我就是命苦,留下的就是我的孩子,留下的才是我的人生,沒辦法留下,那也就是命。淑芬被三嬸空洞的眼神震撼了,她倒寧可她呼天搶地,與她抱頭痛哭,她卻沒任何激烈的舉動,這反倒讓她心疼。女人的心,有時不是女人就能了解,雖然此時,淑芬開始了解一點愛情,卻沒那麼有把握。
她也留意到二嬸曖昧的神情。十多年來,一個是丈夫,一個是妹妹,她似乎沒有特別站在誰那邊,也沒有特別為誰爭取些什麼。她不像她的大嫂、淑芬的母親那樣爭強好勝,凡事先聲奪人,嘴上得理不饒人,她的冷靜,與其說是息事寧人,逆來順受,不如說是另有盤算,甚至充滿心機,也許她早就哭過許多回,也許她也心疼自己的妹妹,天知道這好事還是她促成的?同樣是冷靜,淑芬對三嬸只有同情,對二嬸卻有一股說不上來的嫌惡。
至於那兩個男人,到底鬧夠沒有?是誰的孩子有那麼重要嗎?至少都姓鄭啊,送給別人家就不姓鄭了。你們到底是想留還是不想留?你們到底是為了孩子不該被送走才大打出手,還是應該送走才大打出手?你們到底是誰先出手?誰在教訓誰?總該不會是爭風吃醋吧?就算心有不甘,也這麼多年了,還想怎樣?阿爸,身為大哥,身為大家長,你也出來說句話吧。淑芬的父親卻仍窩在屋裡睡覺。
終於,兄弟倆罷手了,相對無語,氣喘吁吁,後來,兩人還互相敬了菸,對著夕陽與炊煙,吞雲吐霧了起來。這一幕,真是令人莫名其妙。
那一刻,淑芬忽然大夢初醒。如果她連自家的女嬰都無法留下,將來這幾個山頭幾個村子只會有更多哭泣的母親,只會有更多流離失所的孩子,只會有更多將來長大心存遺憾為何我的生父生母不要我了的歹命囝。等出師?對淑芬而言簡直度日如年。這下子實在太難熬了。
終於,淑芬開始單獨出任務,興奮無比,她幾乎要尖叫歡呼了。那一回,前往麻竹坑一戶姓呂的人家,第五胎,前兩胎都是男孩,後來的兩個都是女的,卻都送走了,結果這胎又是沒膦脬,女人很堅強,覺得沒什麼了不起的,淑芬卻心亂如麻,忙著護理母子兩人,有點失了平日的節奏,女人愈是冷靜,愈是讓她覺得不妙,正當她覺得束手無策時,男人卻進房裡來,這戶人家的兩個大孩子也跟了進來,淑芬連忙將新生兒弄乾淨,換上包布,深深吸了一口氣,殷勤地將孩子交給男人,「你看,這是你的查某囝,有水吧?有夠古椎的,從來沒見過這麼水的查某囡仔!」淑芬顯得小心翼翼,這是她的第一次嘗試,只許成功,不許失敗。男人沒有多說話,倒是哥哥們湊上前來逗弄,興致高昂,淑芬接著說:「我沒說錯吧,以後誰娶到誰好命,只怕到時你不肯嫁,你肯嗎?」男人哼了一句:「囉唆啦,想到那麼遠去,還不知道有沒有辦法養。」出師不利,淑芬卻不氣餒:「沒問題啦,你這麼勇健,再生十個也養得起。」男人回答:「這很難講,錢這麼難賺。」淑芬有些火氣上來:「說這什麼話,這麼沒出息,跟你說啦,像這樣的女孩我看多了啦,送走是你沒福氣,再說一個家庭多一個女孩就多一雙手,男孩子要到發喙鬚了才有辦法做粗重的工作,你自己說,這兩個現在有用嗎?」男人卻說:「咱們這裡誰家不是孩子送來送去的,今天我把孩子送走了,明天別人再把孩子送來,還不是一樣。」「怎麼會一樣?自己的親骨肉不養,你要養別人的孩子,以後你就別後悔。」淑芬愈說愈氣,便一把將孩子搶過來:「沒看過心腸這麼硬的老爸,不知道疼惜自己的查某囝,講不聽,反正我不管,這個孩子你敢送人你給我試試看,看我怎麼跟你輸贏。」這話倒是講得有點莫名其妙,男人不知該怎麼接話,孩子明明是我的,妳一個外人卻來說三道四,還要跟我輸贏,這是什麼道理?正想繼續理論,他的女人卻開口了:「莫吵了,吵死人了,是誰說這孩子要送人的?奶都還沒餵呢,你不要囉唆啦,快去作穡!」說著便將孩子抱來,自顧自地餵奶。
淑芬見沒戲唱了,也只好打道回府,卻仍不死心,之後三天兩頭往這戶人家跑,跑得非常勤快,從首次為孩子洗澡、十二朝報喜、廿四朝剃頭、滿月、百日關乃至四月日,沒有一次不參與,搞得這家人不勝其煩,這一帶再沒一個產婆像她這麼勤快了。淑芬心想,畢竟這家的男人未鬆口,就還有變數,她就是要找各種理由來看這孩子,這可是她獨當一面以來接生的第一個女孩,說什麼也不能被送走!最後這家的女人終於開口:「妳不要再來了,煩死了,孩子我們不送人啦!」淑芬竟大笑出聲,這可是妳說的喔,這可是你們說的喔,淑芬笑出了眼淚,淚水卻一發不可收拾。這一次的勝利,更加深了她的信念及意志,她發誓,只要從我鄭淑芬手上來到這世界的女孩,我都不會讓她被自己的父母丟掉。此後數十年的產婆生涯,她再也沒有失手過,由鄭淑芬親自接生的數千名女嬰,果真沒有半個人被送走。
而這年,淑芬才十六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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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內容簡介】
像要赴一場神祕約會,老人領路,健志跟隨其後,一老一少安靜地沿著河岸走著,沒有交談。
彷彿被這樣靜肅的氣氛所震懾,就連草叢間的鳴蟲也屏息,健志似乎聽得見河床淤沙翻動的聲音。一路上,他望著前方側背一口粗布袋的晦暗身影,那樣堅定無疑地朝著某處某個目標前進。——陳南宗〈水仙之恨〉
一個字寫下,就是一個無人知曉的,但其實太陽閃爆而後一片空曠的死亡。——駱以軍〈死亡〉
一旦被某種自卑自賤的醜陋感捕捉,毀壞就開始了,從最細緻、最柔弱、因此也最美的地方,開出細不可查的裂縫,讓醜陋進來。——胡淑雯〈終於下雨的那一天〉
人的命裡,到底有沒有一種稱之為運的東西?
臉書河道上,每日巨量流洗而過的,西王母神籤、月下老人靈籤、諸葛神算運勢、淺草觀音靈感箋詩等,清一色大吉大利前途光彩的籤文(當然,抽到凶誰還會貼出來?),好似路過香腸攤丟骰子試手氣,卻領到了德爾菲神殿的預言,怎能不分享神賜的榮耀,總之只要是說好話的,就得信了(虛擬的樂透?不過阿波羅似乎沒那麼好說話)。但是倘若「運」是存在的,那可是旺相休囚死生相繼的循環哩。生辰的那刻開盤,之後隨著局走,有人順行,有人逆行,無法預知到底是命運鋪排落定人任其擺布,或者人終能搏盡全力召吉除凶、印綬化煞,扭轉了命運。
本期收錄小說所鋪展的,便是那命運的交錯對照,強與弱,驕榮與恥辱,光采與平庸,卻又在各自的局裡相互牽引、干擾、定輸贏。
〈雙生兄弟〉是邱祖胤長篇小說《少女媽祖婆》的番外篇,潑辣倔強的少女產婆淑芬,自是絕不向命運低頭的個性,她誓願守護每個由她接生的女嬰,不讓她們被送走,也包括家中三嬸的女兒,可她的干預碰觸了家族的暗瘡,擾動雙生兄弟同命不同運的尷尬。陳南宗的〈水仙之恨〉帶出另一對兄弟的迥然際遇,成為醫者的爺爺,以及被視為浪蕩敗家子的叔公,血緣糾結著難解的恨,彷彿無能為力的命定。洪茲盈〈竊賊〉則是兩個同齡女子的對鏡,住在大房子裡名人的情婦,眾人欣羨議論不休的「另一種人生」,反映了潛伏於欲念之下不甘的投射。楊隸亞〈迴路〉將視角攀進電子工廠的生產線上,日復一日的,輸送帶上流轉的產值(青春?),人竟如蟹了,「看似這麼微小無用,但濕地卻不能沒有我們。」黃家祥〈大王具足蟲之夢〉直面命運的最終,也就是死亡,深藍幽邃的一場謎夢,恰恰扣連字母「M」(Mort,死亡)的命題——「死亡的邊界觸底、折返,開始枝椏漫生,構成界限外不可見與非思之物的全景虛構鏡像。」書寫便以挽回、修正、重啟的姿態,試圖為頹敗荒圮或貧乏的卑微,梳理難以啟齒的苦衷與誤差,在終於導致悲劇的結局之前。
【目次】
- 邱祖胤 雙生兄弟
- 陳南宗 水仙之恨
- 洪茲盈 竊賊
- 楊隸亞 迴路
- 黃家祥 大王具足蟲之夢
- 張子慧(超新星)一支令人幸福的吹風機
- 童育園(超新星)牛在城市裡
- 楊凱麟字典:M——死亡 M comme Mort
- 陳雪/童偉格/駱以軍/顏忠賢/胡淑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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