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當住院醫師時,有一位讓所有醫師都聞風喪膽的心臟科老師。大家都說他是老虎。老虎老師查房時,住院醫師都會亦步亦趨,睜大兩個眼睛、豎起兩隻耳朵、繃緊每一條神經、撐開所有的毛細孔,精準且一個小數點後的數字都不能有誤差的報告病人狀況。要是有一丁點差錯,老虎的怒吼會讓你三魂六魄齊飛,表情瞬間凍成愛德華.孟克的名畫──吶喊。讓你自慚形穢,以為你父親母親把你生下來,是本世紀最大的災難。而且,還不只如此,你的學長姐、學弟妹,上至總醫師、下至見習醫師,左右兩旁的護理師甚至病房阿嫂,一律連坐,大家一排站好,誰都脫不了責任。心智弱一點的人,回家抱枕頭痛哭;心智強一點的人,咬牙切齒,眼冒火星。有老虎老師在的那個病房,就彷彿拉起命案現場的封鎖線般,在裡面的人,愁雲慘霧;在外面的人,就以分享今日某某某又被修理了來幸災樂禍。
但我最敬愛的,就是老虎老師。老虎那麼兇,其實每一次都是為了病人。他兇,常常是因為你照顧患者不夠精細、不夠謹慎、不夠縝密、不能在病情變化時見微知著。他會花費他必須身兼教學、研究及臨床服務三面玲瓏的寶貴時間,對你訓話兩個小時,冒著被你記恨一輩子的風險,用震撼教育告訴你,要怎麼當一個好醫師。然後再帶著你,回到病床邊,彎下腰,輕聲細語,問診、聽診、叩診、觸診。末了,還給認真勇敢與病魔對抗的病人,一個很久以前這病人曾說過的,最愛吃的蓮霧。不,今日查房尚未結束,回到護理站,老虎老師會用他犀利的眼神,還有其實應該是偽裝成眼鏡的放大鏡,仔細審閱你的病歷,哪一項未記載,哪一項有疏漏,哪一項應該思考的更多。讓你在旁邊再罰站兩個小時。
這一切,我知道,都是為了病人。這樣的他,贏得我最高的敬重。
某日,有一個急性心肌梗塞的病人來了,中壯年,人生還在高峰。第一次,老虎老師做了緊急心導管,幫病人擺脫死神的糾纏。但心肌梗塞後的恢復期,即使病人已經在病房說說笑笑,死神仍然像《絕命終結站》中的電影情節,伺機而動。病人的心臟因之前的梗塞,爛壞的心肌肌肉在永遠不能暫停的搏跳中,破裂。那一次的急救,轟轟烈烈,數個醫生輪流揮汗壓胸、做心臟按摩;掛滿五六個點滴架的輸液源源不絕的想彌補生命的缺口,葉克膜粗如大拇指的管路抖動著與死神拔河的繩索;綠色的無菌單,沾滿鮮血,變成殷紅的戰場。
老虎老師從頭到尾,急著、救著。緊鎖眉頭,不發一語。死神還是贏了,老師從開始到結束,沒有離開過一秒,即使知道遇上這種致死率極高的心肌破裂,再怎麼堅持與搶救,可能都是徒勞無功。但他,就是沒有離開、沒有放棄。病人已被鋪上白布,推離加護病房,他還不走。我們各個噤若寒蟬,覺得世界末日的老虎嘶吼即將落下。但,只有沉默。
我忍不住靜默,抬頭,卻看見老虎流淚了,一滴滴的淚珠摻雜著所有負面的情緒:氣、恨、不捨、不值、不甘心、不情願,腐蝕老虎堅強的防波堤,一顆跟著一顆墜落在病歷上。對著當時已決定投身心臟科的我說:「心臟科,是血淋淋的一科。」
強壯的老虎,面對疾病、面對蟄伏的死神,仍然脆弱。疾病加害的,不是只有受苦的患者,還有那個以隻身之力,對抗命運的醫師。面對每一段被折磨的生命,醫師、護理師都一樣煎熬。只是,我們仍然得戴起老虎的面孔,嘗試著嚇退死神。比較堅強,絕不等同於比較冷漠,只是,淚水必須在所有人都離開後,才能滴落。
如果,您不是醫護人員,那麼,我會非常感謝您,願意讀到這裡。
***扉頁是血液乾透後的鐵鏽色,內文是醫療現場的深層病痛。封面的鮮紅色是勇敢的醫療第一線從業人員,自己撕開繃帶、痂疤,為你獻上的牲品......***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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