過度往外探求:容易成癮的人格
成癮者的人格就是未能成熟發展的性格。如果要戒癮,而自己或他人的情感發展卻遭到早期生長環境破壞,該如何增加個體的成熟度,這會是關鍵。
成癮沒有好壞之分?
「沒有什麼比觸底反彈更讓人有安全感。那是一種反正你也無法再往下跌的感覺。」作家史蒂芬.里德如此挖苦。我和他面對面坐著,中間是一張方形小木桌,金屬框座椅上是塑膠椅墊,標準的自助餐廳廉價款。在位置較高的帶窗小隔間內,有一位女警衛在監視著犯人。我們所處的自助餐和其他單調的員工餐廳相比,最特別的地方就是多一位獄警了。
我來到加拿大溫哥華島的威廉海德監獄,探視里德,他是銀行搶匪,自稱是一條毒蟲,也是一名作家。自助餐內也有其他人,有一些人獨自啜飲咖啡,一些人陪同訪客。鄰桌是一名男囚犯,他正在按摩女訪客的肩膀,而面海的玻璃牆旁,坐著一對美洲原住民情侶,面露歡容,不發一語地凝視對方。在戶外,兩旁生長著黃色金雀花的野生灌木叢遍布陡峭的山坡,一路斜下至岸邊。灌木叢後面是透著光的金屬網柵,頂端盤繞著帶刺的鐵絲網圈。
1999 年,里德犯下了他之後所謂「我這輩子最糟的搶銀行」,再次鋃鐺入獄,刑期 18 年。里德滿頭白髮,圓圓的粉紅色臉頰,蓄著海象鬍鬚,看起來並不像是眼前正在悔恨當初暴行的罪犯。里德在獄中體重掉了很多。由於假釋審查流程不順,他說:「這種失望影響到我的心情,我會暴飲暴食讓自己好過。」他看起來很沮喪。
我們正談著個人的成癮經驗,以及隱藏在核心的空虛,那是我們倆以截然不同的成癮行為要填補,卻也總是無法填補的空虛。說來可能跌破眼鏡,眼前這名自稱是毒蟲、過去嗑古柯鹼嗑到茫的銀行搶匪,對於他所透露的想法和情感,我全都感到共鳴。
他前面談到觸底反彈,是因為我詢問《Junkie》(毒蟲)一段文字的內容。這是一篇他親筆寫下的自傳性質敘述文,文章的目標讀者是針對《Addicted: Notes from the Belly of the Beast》(成癮—關於野獸的肚子):從地球的外殼跌落了好多次,似乎只有在這塊熟悉的小混凝土板上,我才能在一個方向上直行七步,然後向後退七步,我的腳才能確定地著地。
一般觀念中,成癮者必須「跌至谷底」,才能獲得發憤圖強戒癮。在一些個案中,這可能確有其事,但整體來說並非如此,原因在於谷底的定義各自不同。對里德而言,谷底指的是冷冰冰的監獄;以我來說,谷底在於我的癮頭對家人造成影響,並使我有孤立感與羞恥感;我每次偷偷摸摸瘋掃 CD 後,這種感受都會增強。
(圖片來源:資料圖庫)
以我在波特蘭旅館看診的患者而言,他們在世俗面上一無所有:沒有財產、沒有配偶、沒有小孩、沒有自尊、沒有健康,他們沒有一般人生命中會有的一點成就;難以想像要如何定義這個族群「跌到谷底」。如果說「沒有什麼可以失去」等於是自由,那麼溫哥華遊民區這群重度藥癮的餓鬼,確實是非常自在的。
相較於我在溫哥華市中心東區看診的患者,他們的生活和我的生活兩者差異極為明顯。比較看不出來的是我們兩邊的行為模式:兩邊都是透過動機驅使癮頭,以我們的成癮「對象」為中心採取行動。以我的患者與里德而言,這邊說的成癮「對象」是藥物;以我的立場來說,是音樂 CD,是公眾關注,是來自病患的感謝,是沉浸工作的陶然忘我,是時不時想要購買音樂的需求,還有讓我漫不經心地從生活抽離。藥癮者出賣他們的靈魂,我向來也願意如此,只是我有更高的價碼。
他們將就自己,住在喜士定街上蟲滿為患的房間;我的工作狂賺來了甜蜜的家。他們的成癮對象是藥,要嘛從靜脈進入,透過腎臟排出,要嘛吸入肺部,吞雲吐霧一番,消失在空氣中;而我的成癮對象要嘛是 CD,排列在書架上,許多還未聽,要嘛是書,許多還未讀。藥癮,餵他們吃了牢飯;我對於追求認同和瘋狂工作的執著,則為我贏得了仰慕,還有可觀的收入。
至於道德、義務和責任,如果說我的患者拋棄了他們的孩子,我也是拋棄了我的孩子,因為我沒有陪家人,比起家人的真實需求,我側重我感官上的需求。如果說我的患者撒謊、耍心機,我也是;如果說我的患者汲汲營營於下一次的「藥」,我也是;如果說他們嚐到教訓後故態復萌,我也是;如果說他們一再的承諾和決心,只是為了再陷入,我沒有好到哪去;如果說里德再屈服於藥癮,在孩子們成長的黃金期,落得生理上骨肉分離的下場,我也是一而再、再而三地,於心理上和我的家人骨肉分離;如果藥癮者捨去愛,尋求立即的滿足感,我更何嘗不是。
可能有人會爭辯說,起碼就工作而言,我所謂的成癮可以幫助別人。即使真是這道理,仍無法解釋或正當化成癮。即使沒有癮頭驅策我,我在許多熱衷領域付出的貢獻還是可能達成。沒有所謂好的成癮。成癮帶來執著,執著會污染所作所為;如果沒有成癮帶來的執著,每一件事都能做得更好。無論何種成癮,哪怕多麼有益身心,或甚至該歌功頌德,都有人會付出代價。
沒有任何人的核心本質是空虛的或匱乏的,但是在生活或是體驗自我生命時,許多人會時常會活得空虛、活得匱乏。成癮的核心狀態是匱乏和空虛,任何想要抹除匱乏感和空虛感的嘗試,就好比拿鏟子挖灰塵,想用灰塵要填滿一座峽谷。這是永無止盡的徒勞之舉,將心力放在這上面,精神和靈性無法成長,無法真真切切地追求靈性的滿足,也會失去我們所愛的人。
里德曾寫道:「黑暗……是祕密的自我仇恨,在每條毒蟲的心中匯聚。」羞恥感之所以出現,是因為成癮歷程中,縱使沉迷於表面上無害的對象,也只會加深空虛感,個體原本該從空虛處和世界連結,並養成健康的自我意識。羞恥的是自我背叛。Idea City是一項在加拿大多倫多舉辦,以創新想法、科技進展和文化為主題的年會。有一次我獲邀於Idea City演說時,我才意識到這種匱乏的空虛感,使我極度不滿足。多年來,我看著講者名單,心中感到心酸。我妒嫉,渴望獲邀,這種渴望來自於我希望外界需要我,我希望外界認同我。
最後,主辦方邀請我演講。我的自我獲得滿足,或者說我認為我獲得了滿足。當我抵達多倫多,開始享受年會的內容,欣喜於認識眾多思想開放的魅力人士。沒多久,我那個永遠充滿占有和渴求的自我開始出聲,聲音在我內心激盪:「這裡面有的演講者來這邊演講過2次還3次了。那主辦單位還會邀請你嗎?他們應該再請你來才對……」我只能笑。我的自我永遠貪得無厭,不知滿足為何物。
對於我的成癮行為,以及內心的渴望、難以忍受的急切、復發/復犯、羞恥等感受,當我告知波特蘭旅館的病患時,他們笑了,無一不點頭表示贊同。里德也心有戚戚焉,他說:「我花太多時間追求外面的東西;試探別人的想法……我的牙齒因為吸毒壞了,我努力從外面的東西拉回來,看看內在的我。」正當話音漸歇,他又補充:「我有時候似乎有種感覺,小時候比較有活著的感覺,不然就是用海洛英的時候會有活著的感覺。」我們很多人,都不免有過一種洩氣和挫折的共同感受:小孩可以完全活在當下,但長大了,如果要完全活在當下,只能靠人為幫助了。
什麼人容易成癮?
里德一番強烈追求外在事物的評論,反映了所謂的成癮人格(addictive personality),或者準確地說,是更容易成癮的人格(addiction-prone personality)。真有這玩意嗎?答案不是肯定或否定的二分法。並沒有一組特定的人格特質會導致成癮,但若個體具有某些特質,會更可能屈服於成癮歷程。
無論是生理上或情感上,人若是必須常常倚靠外部的慰藉來源,才能填補身心需求,那麼會容易陷入成癮歷程。這種需求代表無法自我調節,無法將內部情感氛圍維持於合理穩定的狀態。
自我調節並非與生俱來,人人皆是如此;先前章節已有探討,嬰兒完全依賴父母來調節身心狀態。自我調節是發展而來的能力,只有在發展條件合適時才能培養出來。有些人終其一生都無法培養這種自我調解的能力,這樣的人即使到中老年人,仍必須依靠外部支援,才能緩解不適和焦慮。此類外部支援可以是化學物質,可以是食物,可以是需要外界關注、認可或愛護;若無這些支援,他們無法感到自在。又或者,他們會設法從事促發高漲情緒或是冒險感受的活動。
自我調節不足者,變得依賴「外部事物」來提升情緒;如果過於無法定性寧神,甚至需要藉此使自己平靜。我的情形是:沮喪、躁動或無聊時,我會狂買CD,但情緒過於高漲、一籌莫展時,也會狂買。衝動控制是自我調節的一環。衝動形成時,從腦中樞的較低部位開始上升,由大腦皮質負責允許或抑制。對於易成癮人格,有種顯著特徵是較難以控制突如其來的感覺、衝動和欲望。易成癮人格的特徵是缺乏分化能力。分化能力的定義是「能夠與他人進行情感接觸,但在情感功能上,仍保持自主的能力。」這種能力會使個體保持自我,同時與他人互動。分化能力貧乏者,容易遭自己的情緒壓垮,這種人會「吸收他人的焦慮,並在自己內心形成極大的焦慮。」
個體若缺乏差異性,加上自我調節能力受損,會反映出缺乏情緒成熟度。
心理成熟是一種自我意識的發展,這種自我意識是與內在體驗分開的。年幼時完全不具有這種能力,個體在年幼時,必須了解任何特定時刻主宰本身情緒的那個自己,並非是真正的自己。而且能感受到自己的行動不會自動受到情緒主宰。
個體也能覺察和當下感受背道而馳的感覺、想法,價值觀和承諾,具有選擇的能力。成癮者往往缺乏體驗這類混合感受的能力。情感過程會宰制他們的判斷:當下感受無論如何,就決定了對外界的看法,並且控制自己的行動。
同樣邏輯適用於與情感關係:孩童成長下必然變得與他人不同。孩童必須了解自己的內心,面對外界的想法、觀點或情感狀態時,不會被壓垮。孩童的分化能力愈強,愈能與他人融合,而不失去自己的意識。個體化且分化能力強者,應對時可以公開接受自己的情緒,既不用迎合他人,也不需抗拒他人。個體不需要抑制自己的情緒,也不會衝動行事。
美國華盛頓特區的精神病學家暨喬治城大學家庭中心主任麥可.科爾(Michael Kerr)博士將分化能力分為兩種:功能性分化和本質性分化,從健康和壓力的角度來看,這兩種分化是截然不同的世界。本質性分化的特性愈強,個體愈會依賴與他人之間的情感關係,維繫自己的情緒平衡。當情感關係無法維繫個體時,個體可能會寄託於成癮,作為情感支撐。
我的波特蘭旅館患者中,有一些情感機能良好,直到他們婚姻破裂,轉由快速尋求物質的慰藉。即使是溫哥華市中心東區的藥癮者,也會因為和目前伴侶的相處情形,情緒跌至谷底或高漲。他們很容易感到受傷,並且很快認為自己遭到拒絕,而他們的用藥量也往往取決於情感關係的好壞。當一段感情結束時,他們可能會立即陷入另一段。他們往往無法戒癮,因為伴侶不願意陪伴他們走過戒癮的過程;而他們會將感情看得比自我健康還重要。分化能力不佳的情況下,可能會持續破壞情感連結,增加成癮風險。
我本人也不例外。婚姻給我壓力時,就算壓力源於自我調節能力不成熟,以及缺乏基本的分化能力,我也曾尋找外部慰藉,例如瘋狂工作和狂買CD。
總歸來說,以上就是成癮的最常見基本特質:自我調節能力不佳、缺乏基本分化能力、缺乏健康的自我感受、感到匱乏的空虛,以及衝動控制受損。這些特質的發展並不難理解。或者準確地說,如果自我調節、自我價值、分化能力和衝動控制等項目無法正面發展,是什麼環境造成的箇中原因不難理解。任何園丁都知道,植物沒長好,最可能就是生長條件缺乏。兒童也是如此。成癮者的人格就是未能成熟發展的性格。一旦我們面臨的問題是戒癮,自己或他人的情感發展如果遭到早期生長環境破壞,該如何增加個體的成熟度,這會是關鍵。
※出自《癮,駛往地獄的列車,該如何跳下?:沈迷於毒品、菸癮、酒癮、工作或是古典音樂唱片,某種程度的強迫症、焦慮、執意,都可能是成癮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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